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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「你大概認為我有外遇吧?」

    半年前,志保曾經對裕樹這麼說。兩人難得出門看電影,在回程的地下鐵裡說的。他依然一副無法讀取任何心思的表情。

    「妳有嗎?」

    兩人拉著車裡的吊環,裕樹對著映照在眼前玻璃窗裡的志保問。

    「沒有。」志保回答,咯咯的笑著。「我才沒有外遇呢,也不曾有過。不過我想跟你離婚,這比外遇更難以忍受吧。」

    裕樹曾經有過外遇。一起旅行過兩次,吃飯和性交的次數大概有旅行的三十倍之多。只有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很快樂,後來都只有痛苦和難受。對於志保,對於那個女人,都感到很愧疚。和志保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會想念那個女人,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會想念志保。

    離婚的話,至少會覺得放心。一種近似解放的感覺,清爽而自由的心情。

    這場麻將,結果是小梓贏了,「賺到奶粉錢囉!」能讓小梓精神奕奕大呼小叫的,永遠是麻將。

    「好厲害喔!」

    志保說著,舉杯向小梓致敬。但小梓沒有回應。

    小梓小時候經常被誤認為男生。她長得瘦瘦的,皮膚又黑黑的,只有眼睛炯炯有神,總是睜得大大的。長大之後,在流行服飾中也多挑選具有挑釁風格的專著。依然瘦瘦的、皮膚黑黑的,卻變成女人味十足的母親。然而對裕樹而言,唯有眼前的妹妹是從過去一直連結到現在,調皮搗蛋卻又聰慧賢淑的小梓。

    「我喝醉了。」當房裡只剩兩人時,志保這麼說。「這個家,連酒都是喝上等高級貨啊。」

    晚飯吃的是中華料理,進門的時候就知道的。屋裡原本就飄著香菇高湯的味道,還有燉肉的香味。現在已經瀰漫整個家,濃度飽和到連空氣看起來都在晃動。

    「裕樹也陪我們喝一杯嘛。」

    手持啤酒的母親又說出同樣的話。「小娃兒」已經完全清醒,坐在兒童專用的椅子上用腰帶固定著,露出下排只有兩顆的牙齒呵呵地笑著。

    母親的拿手好菜──水餃,裕樹吃得津津有味,有一種懷念的滋味。父親發表自作的漢詩,母親則以短歌應戰。從啤酒喝到紹興酒,除了裕樹之外,當其他四人都面露紅光之際,晚飯突然結束了。笑聲和談話聲停止,一道接著一道上桌的佳餚也都出盡了。

    「開心極了!」父親說,「對不對啊?老婆,真的很開心對不對?」

    這句話聽在誰的耳朵裡都覺得奇怪,一而再地重複反而讓人覺得過分悲傷。

    「我現在有再上學喔!」

    對於瞬間襲來的沉沒,小梓似乎不以為意,轉頭對裕述說。

    「取得資格後我想去工作。」

    「什麼資格?」

    「還不知道。」

    沉默再度降臨。

    「那麼,妳在唸什麼學校?」

    裕樹這麼一問,說話的不是小以,倒是父親:

    「不要這麼說!」

    「不要這麼說?」裕樹聳聳肩,「我什麼都沒說啊!」

    志保一隻手放在裕樹的大腿上。

    「小梓是個很棒的太太喔!」母親說這話時,宛如疑問句似地將語尾上揚。「她跟和人開車的時候,為了讓何和人能盡情喝酒,她自己都忍著不喝,以便事後幫他開車回家。她真的很犧牲奉獻耶。」

    第三次的沉默,被志保噗哧一笑打破。

    「因為我沒上過駕駛訓練班啊。」

    這個冷笑話,只有小梓笑得出來。

    「這有什麼關係呢!我也不會開車啊,沒關係、沒關係。」

    裕樹心不在焉地聽著母親說話,心想,這時父親大概已經不覺得「很開心」了吧。

    志保大概會走吧?

    以前她也想過,如果她真要走那也沒辦法,但現在突然帶著現實的味道降臨──而且是迫在眼前的事情──恐怖包圍了裕樹。志保大概會走吧?她可能會把我甩了吧?

    氣溫並不是那麼高,卻是個濕黏的夜。裕樹和志保謝過晚飯招待之後就請辭了,在父母和妹妹的目送下走出老家。走在飛石途中,裕樹回頭一望,覺得目送他們離去的三個人想是無依無靠的小孩。走在前面的志保,看似忍不住笑意又笑了起來。

    上車之後,裕樹感到有點疲憊,同時感到突然自由了,就好像只是和稍微偷吃了一點腥的對象分手時的感覺。

    「吃得好飽喔。」靠在座位上,嘆了一口氣說。「總算平安無事地結束了。」

    這對志保或自己而言,都是可以接續補充說下去的,但志保沒有回應,裕樹不禁轉頭一看,驚見志保竟然在啜泣。

    「怎麼了?」

    裕樹從後座拿了面紙盒遞給她。至今,他從未看過志保哭泣。

    「對不起。沒什麼,只是喝醉了。」

    志保連聲音都哭濕了,眼淚擦了又落下。

    「對你真的很抱歉,不過我真的跟他們處不來。」

    說著說著又鼻塞,擤了鼻涕又繼續說。

    「我們是快要離婚了沒錯,可是我居然會這麼討厭那些人不是很奇怪嗎?你覺得呢?」

    裕樹有點不耐地聳聳肩。

    「我也不知道啊……這種是問我,我怎麼會知道呢!」

    他轉動鑰匙,發動引擎。

    「睡一下吧?心情一定會穩定一點。」

    語調裡夾雜著露骨的不悅和厭煩。

    「算了。」

    志保語帶抽泣地說,接著真的是忍不住地笑了起來。

    「我們家的烤麵包機壞了耶,你知道嗎?我昨天去拔牙齒,還用拔了牙齒的嘴巴接吻喲!不是什麼外遇,只是接吻而已喔!冰箱一直沒有清洗,裡面大概還放著去年的蔬菜,還有火腿啊、起司之類的東西。這個你知道嗎?儘管我們生活在一起,根本就是在過截然不同的故事,這些,你都知道嗎?」

    志保那句「你知道嗎?」無邊無際地持續著。

    「今天我要送你一個禮物耶。這你不知道吧?雖然不是買的,不過我還是搞不懂,為什麼我會想送你那種東西呢?」

    裕樹覺得煩死了,重複地說:

「妳就睡吧,妳喝醉了啦。」

車裡中華料理的味道讓他覺得很反胃,喝醉酒的傢伙又哭又笑的,也讓他覺得很不舒服。

好不容易回到家,將車子駛進車庫時已近深夜時分,志保也已經不哭、不笑了。然而,她看起來已經不像自己的妻子。

「等一下!」

裕樹正舉步往門口走去時,被志保叫住。

「我不是說有禮物要送給你嗎?打開後車廂。」

裕樹想起,吃飯的時候志保曾經離席,要走的時候輕聲對他說,要他把車鑰匙借她一下。裕樹當時以為她要去拿東西只是藉口,其實是想去外面透透氣,就這樣把鑰匙交給她。

志保的禮物,以及接下來的那番話,裕樹完全無法理解。後車廂放著潛水服,一拿起來,活像一個人垂吊在那裡。

「妳把它帶來了?」

裕樹說。在深夜的車庫裡一臉茫然,怔愣地看著那黑漆漆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物體,看起來像是什麼人的空殼似的。或者說,殘骸。明明是空的、而且是冰冷的,卻讓人聯想起活著的、而且是有體溫的感覺,彷彿這具空殼、殘骸離開了它的主人,感到困惑似的。甚至感到羞恥。

「我們明明曾經那麼相愛,真是不可思議啊。現在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。」

志保說:「這件事,你有什麼看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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